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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皇帝熙宁二年三月1069年3月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四九、《栾城集》卷二一、《皇朝文鉴》卷五六、《宋名臣奏议》卷一○三、《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七一、《永乐大典》卷二○三一一、《文编》卷一三、《经济类编》卷三六、《名世文宗》卷二九、《文章辨体》卷八一、《宋代蜀文辑存》卷二一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熙宁二年三月日,具位臣苏辙谨冒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官至疏贱,朝廷之事非所得言,然窃自惟,虽其势不当进言,至于报国之义犹有可得言者。
仁宗亲策直言之士,臣以不识忌讳得罪于有司,仁宗哀其狂愚,力排群议,使臣得不遂弃于世。
臣之感激,思有以报,为日久矣。
今者,陛下以圣德临御天下,将大有为以济斯世,而臣材力驽下,无以自效,窃听之道路,得其一二,思致之左右。
茍惩创前事,不复以闻,则其思报之诚,没世而不能自达,是以辄发其狂言而不知止。
臣闻善为国者必有先后之次。
自其所当先者为之,则其后必举;
自其所当后者为之,则先后并废。
《书》曰:「欲登高必自下,欲陟遐必自迩」。
世未有不自下而能高,不自近而能远者。
然世之人常鄙其下而厌其近,务先从事于高远,不知其不可得也。
《诗》曰:「无田甫田,维莠骄骄。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以为田甫田而力不给,则田茀而不治,不若不田也;
思远人而德不足,则心劳而无获,不若不思也。
欲田甫田,则必自其小者始,小者之有馀,而甫田可启矣;
来远人,则必自其近者始,近者之既服,而远人自至矣。
茍由其道,其势可以自得;
茍不由其道,虽强求而不获也。
臣愚不肖,盖尝试妄论今世先后之宜,而窃观陛下施设之万一。
以为所当先者,失在于不为;
而所当后者,失在于太早。
然臣非敢以为信然也,特其所见有近于是者,是以因其近似而为陛下深言之。
伏惟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庶政,聪明睿智,博达宏辩,文足以经治,武足以制断,重之以勤劳,加之以恭俭。
凡古之帝王,旷世而不能有一焉者,陛下一旦兼而有之矣。
夫以天纵之姿,济之以求治之心,施之于事,宜无为而不成,无欲而不遂。
今也为国历年于兹,而治不加进,天下之弊日益于前世,天下之人未知所以适治之路。
灾变横生,川原震裂,江河涌沸,人民流离,灾火继作,历月移时而其变不止。
此臣所以日夜思念而不晓,疑其先后之次有所未得者也。
夫今世之患莫急于无财而已。
财者为国之命而万事之本,国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败,常必由之。
赵充国论备边之计,以为湟中谷斛八钱,籴三百万斛,羌人不敢动矣。
诸葛亮用兵如神,而以粮道不继,屡出无功。
由是观之,茍无其财,虽有圣贤不能自致于跬步;
茍有其财,虽庸人可以一日而千里。
陛下顷以西夏不臣,赫然发愤,建用兵之策,招来横山之民,将夺其险阻,破坏其国而后已。
方是之时,夏人残虐失众,横山之民厌苦思汉,而又乘其荐饥,茍加之以兵,此非计之失者也。
然而沿边无数月之粮,关中无终岁之储,而所兴之役有莫大之费。
陛下方且泰然不以为忧,以为万举而有万全之功。
既而边臣失律,先事轻发,亦既入践其国,系虏其民矣。
然而陛下得其地而不敢收,获其人而不敢臣,虽有成功而不敢继也。
其终卒致于废,黜谋臣而讲和好。
夫陛下谋之于期年之前,而罢之于既发之后,岂以为是失当而悔之哉?
诚无财以缮其后尔。
且夫财之不足,是为国之先务也,至于鞭笞四夷,臣服异类,是极治之馀功,而太平之粉饰也。
然今且先之,此臣所以知其先后之次有所未得者也。
今者陛下惩前事之失,出秘府之财,徙内郡之租赋,督转漕之吏,使备沿边三岁之畜。
臣以此疑陛下之有意乎财矣,然犹以为未也。
何者?
秘府之财不可多取,而内郡之民不可重困,可以纾目前之患,而未可以为长久之计。
此臣所以求效其区区,而不能自已也。
盖善为国者不然,知财之最急,而万事赖焉,故常使财胜其事,而事不胜财,然后财不可尽而事无不济。
财者车马也,事者其所载物也。
载物者常使马轻其车,车轻其物。
马有馀力,车有馀量,然后可以涉涂泥而车不偾,登坂崄而马不踬。
今也四方之财莫不尽取,民力屈矣,而上用不足。
平居惴惴仅能以自完,而事变之生复不可料。
譬如弊车羸马而引丘山之载,幸而无虞,犹恐不能胜。
不幸而有阴雨之变,陵谷之崄,其患必有不可知者。
故臣深思极虑,以为方今之计,莫如丰财。
然臣所谓丰财者,非求财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矣。
夫使事之害财者未去,虽求财而益之,财愈不足;
使事之害财者尽去,虽不求丰财,然而求财之不丰亦不可得也。
故臣谨为陛下言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费。
冗吏之说曰:请原古之所以置吏之意。
有是民也,而后有是官;
有是官也,而后有是吏。
量民而置官,量官而求吏,其本凡以为民而已。
是以古者即其官以取人,郡县之职缺而取之于民,府寺之属缺而取之于郡县。
出以为守令,人以为卿相。
出入相受,中外相贯,一人去之,一人补之,其势不容有冗食之吏。
近世以来,取人不由其官,士之来者无穷,而官有限极
于是兼守判知之法生,而官法始坏,浸淫分散不复其旧。
是以吏多于上,而士多于下,上下相窒。
譬如决水于不流之泽,前者未尽,来者已至,填咽充满,一陷于其中而不能出。
故布衣之士多方以求官,已仕之吏多方以求进。
下慕其上,后慕其前,不愧诈伪,不耻争夺,礼义消亡,风俗败坏,势之穷极遂至于此。
夫人情纾则乐易,乐易则有所不为;
窘则懑乱懑乱则无所不至。
今使众人相与皆出于隘,足履相蹑,肩肘相逮,徬徨而不得进,又将禁其奔走而争先者。
茍将禁之,则莫如止来者而辟其隘。
今也,驱市人而纳之不胜其多也,设崄于中涂而艰难之,是以法愈设而争愈甚。
惟陛下以时救之,下哀痛之书,明告天下以吏多之故,与之更立三法。
其一,使进士诸科增年而后举,其额不增,累举多者无推恩。
其说曰:凡今之所以至于不可胜数者,以其取之之多也。
古之人其择吏也甚精,人知吏之不可以妄求,故不敢轻为士。
为士者皆其修絜之人也。
今世之取人,诵文书,习程课,未有不可为吏者也。
其求之不难而得之甚乐,是以群起而趋之。
凡今农工商贾之家,未有不舍其旧而为士者也。
为士者日多,然而天下益以不治。
举今世所谓居家不事生产,仰不养父母,俯不恤妻子,浮游四方,侵扰州县,造作诽谤者,农工商贾不与也。
祖宗之世,士之多少,其比于今不能一二也。
然其削平僭乱,创制立法,功业卓然,见于后世,今世之士不敢望其万一也。
士之多不及于今世,而功则过之,无足怪者,取之至少则人不敢轻为士,其所取者皆州郡之选人也。
故为是法,使人知上意之所向,十年之后,无实之士将不黜而自减。
且夫设科以待天下之士,盖将使其才者得之,不才者不可得也。
吾则取之而彼则不能得,犹曰虽不能得,而累举多者必取无弃,则是以官徇人也。
且累举之士类非少年矣,耳目昏塞,筋力疲倦而后得之,数日而计之,知其不能有所及也,则其为政无所赖矣。
今有人畜牛羊而,既取其壮者,又取其老者。
取其壮者曰:吾取其力也。
取其老者曰:吾怜其老也。
如怜其老而已,则曷为以累牛羊哉?
苟诚以为有遗才焉,则今所谓遗逸之书有以收之矣。
其二,使官至于任子者,任其子之为后者,世世禄仕于朝,袭簪绶而守祭祀,可以无憾矣。
然而为是法也,则必始于二府
法行于贱而屈于贵,天下将不服。
天下不服而求法之行,不可得也。
盖矫失以救患者,必有所过而后济。
臣非不知二府之不可以齿庶官也。
其三,使百司各损其职掌而多其出职之岁月。
其说曰:百司,臣不得而尽详也,请言其尤甚者莫如三司
三司之吏,世以为多而不可损,何也?
国计重而簿书众也。
臣以为不然,主大计者必执简以御繁,以简自处而以繁寄人。
以简自处,则心不可乱;
心不可乱,则利至而必知,害至而必察。
以繁寄人,则事有所分;
事有所分,则毫末不遗,而情伪必见。
今则不然,举四海之大,而一毫之用必会于三司,故三司者案牍之委也。
案牍既积,则吏不得不多;
案牍积而吏多,则欺之者众,虽有大利害不能察也。
夫天下之财,下自郡县而至于转运,转相钩较,足以为不失矣。
然世当以转运使为不可独信,故必至于三司而后已。
夫茍转运使之不可独信,而必三司之可任,则三司未有不责成于吏者,岂三司之吏则重于转运使欤?
故臣以为天下之财,其详可分于转运使,而使三司岁揽其纲目。
既使之得优游以治财货之源,又可颇损其吏,以绝乱法之弊。
三司犹可损也,而百司可见矣。
然而此三法者,皆世之所谓拂世戾俗,召怨而速谤者也。
今且将行之,臣非敢犯众人之怒,而行此危事也,以为有可行之道焉。
何者?
台省六品、诸司五品,一郊而任一人;
两制以上,一岁而任一人。
此祖宗百年之法,相承而不变者也,而仁宗世则损之。
三载而考绩,无罪者迁其官,自唐以来亦未始有变者也,而英宗世则增之。
此二者,夫岂便于世俗哉?
然而莫敢怨者,以为吏多而欲损者,天下之公义;
其不欲者,天下之私计也。
以私计而怨公义,其为怨也不直矣。
是以善为国者,循理而不恤怨,非不恤怨,知其无能为也
且今此三法者,固未尝行也,然而天下亦不免于怨。
何者?
士之出身为吏者,捐其生业,弃其田里,以尽力于王事。
而今也以吏多之故,积劳者久而不得迁,去官者久而不得调;
又多为条约以沮格之,减罢其举官,破坏其考第,使之穷窘无聊,求进而不遂。
此其为怨,岂减于布衣之士哉?
钧之二怨,皆将不免。
然使新进之士日益多,国力匮竭而不能支,十年之后其患必有不可胜言者,故臣愿陛下亲断而力行之。
茍日增之吏渐以衰少,则臣又将有以治其旧吏,使诸道职司每岁终任其所部,郡守监郡各任其属。
曰自今以前,未有以私罪至某、赃罪正入已至若干者,二者皆自上钧其轻重而裁之。
已而以他事发,则与之同罪,虽去官与赦不降也。
夫以私罪至某、赃罪正入已至若干,其为恶也著矣,而上不察,则上之不明亦可知矣,故虽与之同罪而不过。
今世之法,任人者任其终身,茍其有罪,终身钧坐之。
夫任人之终身,任其未然之不可知者也。
任人之岁终而无过,任其已然之可知者也。
臣请得以较之,任其未然之不可知,虽圣人有所不能;
任其已然之可知,虽众人能之。
今也任之以圣人之所不能,既不敢辞矣,而况任之以众人之所能,顾不可哉?
且按察之吏则亦不患其不知也,患其知而未必皆按,曰是无损于我,而徒以为怨云尔。
今使其罪及之,其势将无所不问。
陛下诚能择奉公疾恶之臣而使行之,陛下厉精而察之,去民之患如除腹心之疾,则其以私罪至某、赃罪正入已至若干者,非得过误,适陷于深文者也。
茍遂放归,终身不齿,使奸吏有所惩,则冗吏之弊可去矣。
冗兵之说曰:臣闻国朝创业之初,四方割据,中国地狭,兵革至少。
其后荡灭诸国,拓地既广,兵亦随众。
雍熙之间,天下之兵仅三十万。
方此之时,屯戍征讨,百役并作,而兵力不屈,未尝有兵少之患也。
咸平景德以来,契丹内侵,继迁叛逆。
每有警急,将帅不问得失,辄请益兵。
于是召募日增,而兵额之多遂倍前世。
其后宝元庆历之间,元昊窃发,复使诸道点民为兵,而沿边所屯至七八十万。
自是天下遂以百万为额。
虽复近岁无事,而关中之兵至于二十八万。
举雍熙天下之众,适以备方今关中一隅之用,兵多之甚,于此见矣。
然臣闻方今宿边之兵,分隶堡障,战兵统于将帅者,其实无几。
每一见贼,贼兵常多,我兵常少,众寡不敌,每战辄败。
往者将帅失利,未有不以此自解者也。
夫祖宗之兵至少而常若有馀,今世之兵至多而常患于不足,此二者不可不察也。
兵法有之曰:「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
内外骚动,怠于道路者七十万家」。
「而爱爵禄,百金不能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重于间」。
间者,三军之司命也。
臣窃惟祖宗用兵至于以少为多,而今世用兵至于以多为少,得失之原皆出于此。
何以言之?
臣闻太祖李汉超、马仁瑀、韩令坤、贺惟忠、何继筠等五人,使备契丹
郭进武、宋琪、李谦溥、李继勋等四人,使备河东
赵赞、姚内斌、董遵诲、王彦升、冯继业等五人,使备西羌;
皆厚之以关市之征,饶之以金帛之赐,其家属之在京师者仰给于县,贸易之在道路者不问其商税。
故此十四人者皆富厚有馀,其视弃财如弃粪土,赒人之急如恐不及。
是以死力之士贪其金钱,捐躯命,冒患难,深入敌国,刺其阴计而效之,至于饮食动静无不毕见,每有入寇,辄先知之。
故其所备者寡,而兵力不分,敌之至者,举皆无得而有丧。
是以当此之时,备边之兵多者不过万人,少者五六千人,以天下之大而三十万兵足为之用。
今则不然,一钱以上皆籍于三司,有敢擅用,谓之自盗。
而所谓公使钱,多者不过数千缗,百须在焉,而监司又伺其出入而绳之以法。
至于用间,则曰官给䌽。
夫百饼之,数束之䌽,其不足以易人之死也明矣。
是以今之为间者,皆不足恃。
听传闻之言,采疑似之事,其行不过于出境,而所问不过于熟户。
茍有藉口以欺其将帅则止矣,非有能知敌之至情者也。
敌之至情既不可得而知,故常多屯兵以备不意之患。
以百万之众而常患于不足,由此故也,陛下何不权其轻重而计其利害?
夫关市之征比于䌽则多,而三十万人之奉比于百万则约。
众人知目前之害而不知岁月之病,平居不忍弃关市之征以与人,至于百万则恬而不知怪。
太祖起于布衣,百战以定天下。
军旅之事,其思之也详,其计之也熟矣。
故臣愿陛下复修其成法,择任将帅而厚之以财,使多养间谍之士以为耳目。
耳目既明,虽有强敌而不敢辄近,则虽雍熙之兵可以足用于今世。
陛下诚重难之,臣请陈其可减之实。
何者?
今世之强兵莫如沿边之土人,而今世之惰兵莫如内郡之禁旅
其名愈高,其廪愈厚;
其廪愈厚,其材愈薄。
往者西边用兵,禁军不堪其役,死者不可胜计。
羌人每出,闻多禁军,辄举手相贺;
闻多土兵,辄相戒不敢轻犯。
以实较之,土兵一人,其材力足以当禁军三人;
禁军一人,其廪给足以赡土兵三人。
使禁军万人在边,其用不能当三千人,而常耗三万人之畜。
边郡之储比于内郡,其价不啻数倍。
以此权之,则土兵可益而禁军可损,虽三尺童子知其无疑也。
陛下诚听臣之谋,臣请使禁军之在内郡者勿复以戍边,因其老死与亡而勿复补,使足以为内郡之备而止。
去之以渐,而行之以十年,而冗兵之弊可去矣。
冗费之说曰:世之冗费不可胜计也,请言其大与臣之所知者,而陛下以类推之。
臣闻事有所必至,恩有所必穷。
事至而后谋则害于事,恩穷而后迁则伤于恩。
昔者太祖太宗,敦睦九族,以先天下。
方此之时,宗室之众无几也,是以合族于京师,久而不别,世历五圣而太平百年矣,宗室之盛,未有过于此时者也。
禄廪之费多于百官,而子孙之众,宫室不能受。
无亲疏之差,无贵贱之等。
自生齿以上皆养于县,长而爵之,嫁娶丧葬无不仰给于上。
日引月长,未有知其所止者。
此亦事之所必至,而恩之所必穷者也,然而未闻所以谋而迁之。
古者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而七。
以人子之爱其亲,推而上之至于其祖,由祖而上至于百世,宜无所不爱。
无所不爱则宜无所不庙。
茍推其无穷之心,则百世之祖皆庙而后为称也。
圣人知其不可,故为之制,七世之外,非有功德则迭毁,春秋之祭不与。
莫贵于天子,莫尊于天子之祖,而庙不加于七,何者?
恩之所不能及也。
何独至于宗室而不然?
臣闻三代之间,公族有以亲未绝而列于庶人者。
两汉之法,帝之子为王,王之庶子犹有为侯者,自侯以降,则庶子无复爵土,盖有去而为民者,有自为民而复仕于朝者。
至唐亦然。
故臣以为凡今宗室宜以亲疏贵贱为差,以次出之,使得从仕,比于异姓,择其可用而试之以渐,凡其禄秩之数,迁叙之等,黜陟之制,任子之令,与异姓均。
临之以按察,持之以僚吏,威之以刑禁,以时察之,使其不才者不至于害民,其贤者有以自效,而其不任为吏者则出之于近郡,官为庐舍而廪给之,使得占田治生,与士庶比。
今聚而养之,厚之以不訾之禄,尊之以莫贵之爵。
使其贤者老死,郁郁而无所施;
不贤者居处隘陋,戚戚而无以为乐:甚非计之得也。
唐武德之初,封从昆弟子,自胜衣以上皆爵郡王
太宗即位,疑其不便,以问大臣。
封德彝曰:「爵命崇则力役多,以天下为私奉,非至公之法也」。
于是疏属王者降为公。
夫自王而为公,非人情之所乐也,而犹且行之。
今使之爵禄如故而获治民,虽有内外之异,宜无有怨者。
然臣观朝廷之议,未尝敢有及此。
何者?
以宗室之亲而布之于四方,惧其启奸人之心,而生意外之变也。
臣窃以为不然,古之帝王好疑而多防,虽父子兄弟不得尺寸之柄,幽囚禁锢齿于匹夫者,莫如秦魏,然秦魏皆数世而亡。
其所以亡者,刘氏项氏与司马氏,而非其宗室也。
故为国者茍失其道,虽胡越之人皆得谋之;
茍无其衅,虽宗室谁敢觊者?
惟陛下荡然与之无疑,使得以次居外,如汉唐之故,此亦去冗费之一端也。
臣闻汉唐以来,重兵分于四方,虽有末大之忧,而馈运之劳不至于太甚。
祖宗受命,惩其大患而略其细故,敛重兵而聚之京师,根本既强,天下承望而服。
然而转漕之费,遂倍于古。
凡今东南之米,每岁溯汴而上,以石计者至五六百万。
山林之木尽于舟楫,州郡之卒弊于道路,月廪岁给之奉不可胜计。
往返数千里,饥寒困迫,每每侵盗,杂以它物,米之至京师者率非完物矣。
由此观之,今世之法直以其力致之,而不计其患,非法之良者也。
臣愿更为之法,举今每岁所运之数而四分之。
其二即用旧法,官出船与兵而漕之,凡皆如旧。
其一募六道之富人,使以其船及人漕之,而所过免其商税。
能以若干至京师而无欺盗败失者,以今三司军大将之赏与之。
方今滨江之民以其船为官运者,不求官直,盖取官之所入而不覆较者,得其赢以自润。
富民之欲仕者,往往求为军大将
以此推之,宜有应募者。
其一官自置场而买之京师京师之兵当得米而不愿者,计其直以钱偿之。
夫物有常数,取之于南则不足于北,舍之于东则有馀于西,此数之必然而不可逃者也。
今官欲买之,其始不免于贵。
贵甚则东南之民倾而赴之,赴之者众则将反于贱。
致贱必以贵,致贵必以贱,此亦必然之数也。
故臣愿为此二者与旧法皆立,试其利害而较其可否,必将有可用者,然后举而从之,此又去冗费之一端也。
臣闻富国有道,无所不恤者富之端也,不足恤者贫之源也。
从其可恤而收之,无所不收,则其所存者广矣;
从其无足恤而弃之,无所不至,则其所亡者多矣。
然而世人之议者则不然,以为天下之富而顾区区之用,此有司之职而非帝王之事也。
此说之行于天下,数百年于兹矣,故天下之费其可已者常多于旧。
臣不敢远引前世,请言近岁之事。
自嘉祐以来,圣人迭兴,而天下之吏,京秩以上再迁其官,天下郡守职司再补其亲戚。
治平京师之大水与去岁河朔之大震,百役并作,国有至急之费,而郊祀之赏不废于百官。
横山用兵供亿之未定,与京西流民劳徕之未息,官私乏困,日不暇给,而宗室之丧不俟岁月而葬。
臣以此观之,知朝廷有无足恤之义。
臣诚知事之既往,无可为者。
然茍自今从其可恤而收之,则无益之费犹可渐减,此又去冗费之一端也。
臣不胜拳拳私忧过计,为是三冗之说以献。
伏惟陛下思深谋远,听断详尽,于天下之事无所不瞩,臣之所陈何足言者?
然臣愚以为茍三冗未去,要之十年之后,天下将益衰耗难以复治。
陛下何不讲求其原而定其方略,择任贤俊而授之以成法,使皆久于其官而后责其成绩。
方今天下之官泛泛乎皆有欲去不久之心,侍从之臣逾年而不得代则皇皇而不乐。
今虽不能使之尽久,然至于诸道之职司三司之官吏,沿边之将佐,此皆与天子共成事者也。
天下之事将责成之而不久其任,开其源者不见其流,发其谋者不见其成功,此事之所以不得成也。
陛下诚择人而用之,使与二府皆久于其官,人知不得茍免而思长久之计,君臣同心,上下协力,磨之以岁月,如此而三冗之弊乃可去也。
然而为此犹有所患,何者?
今世之士大夫好同而恶异,疾成而喜败。
事茍不出于己,小有龃龉不合,则群起而噪之。
借如今使按察之官任其属吏,岁终而无过,此其势必将无所不按,得罪者必将多于其旧,然则天下之口纷然非之矣。
不幸而有一不当,众将群指以罪。
法一不当不能动,不幸而至于再三,虽上之人亦将不免于惑。
众人非之于下,而朝廷疑之于上,攻之者众而持之者不坚,则法从此败矣。
盖世有耕田而以其耜杀人者,或者因以耕田为可废。
夫杀人之可诛与耕田之不可废,此二事也,安得以彼而害此哉?
故夫按人而不以其实者罪之可也,而法之是非则不在此。
茍陛下诚以为可行,必先能破天下之浮议,使良法不废于中道,如此而后三冗之弊可去也。
三冗既去,天下之财得以日生而无害,百姓充足,府库盈溢,陛下所为而无不成,所欲而无不如意。
举天下之众惟所用之,以攻则取,以守则固。
虽有西戎北狄不臣之国,宥之则为汉文帝,不宥则为唐太宗,伸缩进退,无不在我。
今陛下不事其本而先举其末,此臣所以大惑也。
臣不胜愤懑,越次言事,雷霆之谴无所逃避。
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书。
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熙宁二年八月1069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栾城集》卷三五、《宋会要辑稿补编》第一六四页、《合璧事类外集》卷二九、《文编》卷一八、《文章辨体》卷四八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辙顷者误蒙圣恩,得备官属
受命以来,于今五月
虽勉强从事,而才力寡薄,无所建明。
至于措置大方,多所未谕。
每献狂瞽,辄成异同。
退加考详,未免疑惑。
是以不虞僭冒,聊复一言。
窃见本司近日奏遣使者八人分行天下,按求农田水利与徭役利害,以为方今职司守令,无可信用,欲有兴作,当别遗使。
愚陋不达,窃以为国家养材如林,治民之官,棋布海内,兴利除害,岂待他人?
今始有事,辄特遣使。
使者一出,人人不安。
能者嫌使者之侵其官,不能者畏使者之议其短。
客主相忌,情有不通;
利害相加,事多失实。
使者既知朝廷方欲造事,必谓功效可以立成。
人怀此心,谁肯徒返?
为国生事,渐不可知。
徒使官有送迎供馈之烦,民受更张劳扰之弊。
得不补失,将安用之?
朝廷必欲兴事以利民,辙以为职司守令足矣。
盖势有所便,众有所安。
今以职司治民,虽其贤不肖不可知,而众所素服,于势为顺。
稍加选择,足以有为。
是以古之贤君,闻选用职司以责成功,未闻遣使以代职司治事者也。
盖自近世,政失其旧。
均税宽恤,每事遣使。
冠盖相望,而卒无丝毫之益,谤者至今未息。
不知今日之使何以异此?
至于遣使条目,亦所未安。
何者?
劝课农桑,垦辟田野,人存则举,非有成法。
诚使职司得人,守令各举其事,罢非时无益之役,去猝暴不急之赋,不夺其力,不伤其财,使人知农之可乐,则将不劝而自励。
今不治其本,而遂遣使,将使使者何从施之?
议者皆谓方今农事不修,故经界可兴,农官可置。
辙观职司以下劝农之号何异于农官?
嘉祐以来方田之令何异于经界?
行之历年,未闻有益。
此农田之说,辙所以未谕也。
天下水利,虽有未兴,然而民之劳佚不同,国之贫富不等。
因民之佚而用国之富以兴水利,则其利可待;
因民之劳而乘国之贫以兴水利,则其害先见。
茍诚知生民之劳佚,与国用之贫富,则水利之废兴,可以一言定矣。
而况事起无渐,人不素讲,未知水利之所在,而先遣使。
使者所至,必将求之官吏。
官吏有不知者,有知而不告者,有实无可告者。
不得于官吏,必求于民。
不得于民,其势将求于中野。
兴事至此,盖已甚劳。
此水利之说,辙所以未谕也。
徭役之事,议者甚多。
或欲使乡户助钱而官自雇人,或欲使城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或欲使品官之家与齐民并事。
此三者皆见其利不见其害者也。
役人之不可不用乡户,犹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也。
有田以为生,故无逃亡之忧;
朴鲁而少诈,故无欺谩之患。
今乃舍此不用,而用浮浪不根之人,辙恐掌财者必有盗用之奸,捕盗者必有窜逸之弊。
今国家设捕盗之吏,有巡检,有县尉
然较其所获,县尉常密,巡检常疏。
巡检则愚,县尉则智,盖弓手乡户之人,与屯驻客军异耳。
今将使雇人捕盗,则与独任巡检不殊。
盗贼纵横,必自此始。
辙观近岁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
今遂欲于两税之外,别立一科,谓之庸钱,以备官雇。
乡户旧法,革去无馀。
雇人之责,官所自任。
且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于赋敛之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
今两税如旧,奈何复欲取庸?
盖天下郡县上户常少,下户常多。
少者徭役频,多者徭役简,是以中下之户每得休间。
今不问户之高低,例使出钱助役。
上户则便,下户实难。
颠倒失宜,未见其可。
然议者皆谓助役之法,要使农夫专力于耕。
辙观三代之间,务农最切,而战阵田猎皆出于农。
茍以徭役较之,则轻重可见矣。
城郭人户虽号兼并,然而缓急之际,郡县所赖。
饥馑之岁,将劝之分以助民;
盗贼之岁,将借其力以捍敌。
故财之在城郭者,与在官府无异也。
方今虽天下无事,而三路刍粟之费,多取京师银绢之馀配卖之。
民皆在城郭,茍复充役,将何以济?
故不如稍加宽假,使得休息。
此诚国家之利,非民之利也。
品官之家复役已久,议者不究本末,徒闻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遂欲使衣冠之人与编户齐役。
夫一岁之更不过三日,三日之雇不过三百。
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卿以下无得免者。
以三大户之役,而较之三日之更,则今世既已重矣,安可复加哉?
盖自古太平之世,国子俊造将用其才者,皆复其身;
胥史贱吏既用其力者,皆复其家。
圣人旧法,良有深意。
以为责之以学而夺其力,用之于公而病其私,人所难兼,是以不取。
奈何至于官户而又将役之?
且州县差役之法,皆以丁口为之高下。
今已去乡从宦,则丁口登降,其势难详;
将使差役之际,以何为据?
必用丁,则州县有不能知;
必不用丁,则官户之役比民为重。
今朝廷所以条约官户,如租佃田宅、断买坊场、废举货财、与众争利,比于平民,皆有常禁。
茍使之与民皆役,则昔之所禁皆当废罢。
罢之,则其弊必甚;
不罢,则不如为民。
此徭役之说,辙所以未谕也。
辙又闻发运之职,今将改为均输;
常平之法,今将变为青苗。
愚鄙之人,亦所未达。
汉武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力不能支。
用贾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
虽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足,然而法术不正,吏缘为奸,掊克日深,民受其病。
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
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
不意今世此论复兴。
众口纷然,皆谓其患必甚于汉。
何者?
方今聚歛之臣,才智方略未见桑羊之比,而朝廷破坏规矩,解纵绳墨,使得驰骋自由,惟利是嗜。
以辙观之,其害必有不可胜言者矣。
今立法之初,其说甚美,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
茍诚止于此,则似亦可为。
然而假以财货,许置官吏,事体既大,人皆疑之。
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许之以变易矣;
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
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与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
然至往往败折,亦不可期。
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禄廪,为费已厚。
然后使民各输其所有,非良不售,非贿不行。
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
及其卖也,弊复如前。
然则商贾之利,何缘可得?
徒使谤议腾沸,商旅不行。
议者不知虑此,至欲捐数百万缗以为均输之法,但恐此钱一出,不可复还。
且今欲用忠实之人,则患其拘滞不通;
欲用巧智之士,则患其出没难考。
委任之际,尤难得人。
此均输之说,辙所以未谕也。
常平条敕,纤悉具存,患在不行,非法之弊。
必欲修明旧制,不过以时敛之以利农,以时散之以利末。
敛散既得,物价自平。
贵贱之间,官亦有利。
今乃改其成法,杂以青苗。
逐路置官,号为提举
别立赏罚,以督增亏。
法度纷纭,何至如此!
而况钱布于外,凶荒水旱有不可知。
敛之则结怨于民,舍之则官将何赖?
此青苗之说,辙所以未谕也。
凡此数事,皆议者之所详论,明公之所深究,而辙以才性朴拙,学问空疏,用意不同,动成违忤。
虽欲勉励自效,其势无由。
明公见宽,谅其不逮,特赐敷奏,使辙得外任一官,茍免罪戾。
明公选贤举能,以备僚佐
两获所欲,幸孰厚焉。
陈州张安道论时事书熙宁三年1071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栾城集》卷三五、《截江网》卷四、《文章正宗续集》卷一八、《历代名臣奏议》卷四一、二五○、《古文渊鉴》卷五一、乾隆《陈州府志》卷二四 创作地点: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
伏以中外臣庶,各有职事。
越职而言,国有常宪。
臣守土陈州,非有言责而辄言之,计其狂愚,兹实有罪。
然臣伏念,顷以老疾不任吏事,陛下未忍废弃,亲择便地以遂安养
将辞之日,面奉德音,以为大臣之义,皆当为国谋虑,不宜以中外为嫌,有所不尽。
古人有言,虽乃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
伏惟圣德广大,无所不容。
而臣自到任以来,于今一岁。
心目昏眩,有加无瘳。
故尝乞丐馀生,求还闾舍。
区区之诚,久而未获。
陛下视臣志气一衰至此,岂复有意别白是非,而与世俗争议也哉?
是以得失之间,久无所与。
今者,窃有所怀,上为陛下参之官吏,下为陛下验之百姓,而安危之机实在于此。
自惟受恩累圣,邦之休戚,身实同之,志力虽衰,于义不可嘿已。
然臣之所欲言者,非敢远引前古,逆探未然,以惑陛下之聪明也。
凡皆陛下之所尝试,而臣愚之所与闻者耳。
臣伏见陛下即位之始,计虑深远,凡有所建,动合天心。
始议山陵,深恤费用之广,推明先帝薄葬之命,以诏有司。
四方闻之,无不感泣。
其后一年之间,诞布号令。
劝率宗族,惇孝弟之行;
勉励州郡,先农之政。
复转对以广言路,议徭役以宽民力。
盛德之事,不可具纪。
是时天下虽大变之后,而无不翘然想闻德音,以忘其忧。
两宫欢欣,九族亲睦。
群臣万民,蒙福而安。
纷纭之议,不至于朝廷,谤讟之声,不闻于闾里。
陛下优游无为,而天下已治矣。
为国如此,岂不乐哉!
陛下自今视之,当日之政,其可悔恨者凡有几?
以臣观之,非独陛下无所悔恨,虽天下之人亦未有以为失当者也。
何者?
政令简易而人情之所安耳。
《易》曰:「易则易知,简则易从。
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
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
向使陛下推行此道,始终不变,则臣以为久大之功可得而致矣。
其后求治太切,用意过当,奸臣缘隙,得进邪说。
始议开边,以中上旨,于是延安横山之谋,保安有招诱之计。
陛下饶之以金帛,假之以干戈,小人贪功,虑害不远,轻发深入,结怨西戎
攘夺尺寸无用之土,空竭内府累世之积。
大者疲弊秦雍,小者身死寇雠。
西鄙骚然不宁,而陛下始一悔矣。
然而陛下天姿英果,有汉武宏达之量,虽复兵吏失律,而立功之意未尝少衰。
是以左右大臣,测知此心,复进财利之说。
陛下乐闻其利,而未暇深究其害。
于是举而从之,置条例司以讲求天下之遗利。
己酉之秋新政始出,自是以来,凡所变革,不可悉数。
其最大者,一出而为常平青苗,再出而为拣兵并营,三出而为出钱雇役,四出而为保甲教阅。
四者并行于世,官吏疑惑,兵民愤怨,谏争者章交于朝,诽谤者声播于市。
陛下不胜其烦,为之当宁太息,日昃而不食矣。
然犹幸其成功,力排众人之议而固守之。
天下方共厌苦,而不知其所止也。
而拣兵并营之策,其害先见,武夫凶悍,为怨最深,为患最急。
陛下知其不可,于是多支月粮,复收退卒以顺适其意,而陛下既再悔矣。
然军中之口犹复汹汹不靖,陛下虽推恩抚之,而终不以为惠,反谓陛下畏之耳。
不幸边臣失算,再生戎患。
帷幄之臣谋之不臧,不务安之而务挠之。
临遣执政,付以疆事,多出金币,豫书诰敕,以成其深入之计。
当此之时,天下之心知其必败矣。
而陛下与一二臣者,方以为万举而万全。
既而出兵无人之境,筑城不守之地,困弊腹心,以求无益之功,使秦晋之民,父子流离,肝脑涂地。
戎人徼倦受屈,已筑之城随即倾覆,救援之兵相继溃叛。
四方震动,君臣宵旰。
而后下罪己之诏,投窜元宰,以谢二鄙,而陛下既三悔矣。
夫此三者,方其未悔也,陛下亦以为是邪非邪?
陛下犯逆众心,力行不顾,其必以为是,不以为非也。
然而其终卒至于此。
然则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无乃亦类此欤?
臣闻众而不可欺者,民也;
勇而不可犯者,兵也;
险而不可侮者,邻国也。
今陛下既已欺民、犯兵而侮邻国矣。
夫犯兵、侮邻,变速而祸小;
至于欺民,则变迟而祸大。
变速而祸小者,瓦解之忧也;
变迟而祸大者,土崩之患也。
今瓦解之忧陛下既知悔矣,而土崩之患陛下未以为意,此臣之所以寒心也。
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事之未败也,陛下不悟其非,必俟其败而后悔,如向三者,则陛下之复已远,而悔亦大矣。
且臣观之,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亦有三而已。
青苗、助役、保甲三者之弊,臣不复言者矣。
何也?
言事者论其不可,非一人也。
百姓毁坏支体,熏灼耳目,嫁母分居,贱卖田宅,以自脱免,非一家也。
陛下其亦知之矣,徘徊而不改,使民无所告诉。
加之以水旱,继之以饥馑,积憾之民奋为群盗,侵淫蔓延,灭而复起。
英雄乘间而作,振臂一呼,而千人之众可得而聚也。
如此而胜广之形成,此所谓土崩之势也。
臣恐陛下至此虽欲复悔而无所及矣。
故臣愿陛下取即位之政,与今日之事而试观之:天下扰扰不安,孰与今日之甚?
群臣交口争辩,孰与今日之众?
陛下听览疲倦,孰与今日之多?
悔恨自责,孰与今日之切?
陛下诚以此较之,则不待臣言之终,而得失可以自决矣。
且夫即位之政,陛下之本心也;
今日之事,臣下之过计也。
陛下弃即位之本心,而徇臣下之过计,臣窃以为过也。
虽然,臣窃听之道路,方今陛下则亦悔之矣。
悔之而不变,非陛下之意也,迫于建议之臣耳。
夫人臣进谋于其君,茍事之不遂而变以从众,则人主有以测其深浅。
人主有以测其深浅,则其用舍之命在于人主。
此人臣之所以不便也。
臣窃痛陛下为社稷之计,欲改过以安天下,而怙权固位之臣持之而不释;
陛下聪明睿智,废置自我,而独为此郁郁也。
汉宣帝赵充国议击匈奴,魏相非之,以为当与平昌侯、乐昌侯平恩侯及有识者详议乃可。
此三人者,非贤于赵充国也。
然其与国同忧乐,无侥倖功名之心与希望爵赏之意,则过于充国远甚。
充国犹不可听,而况不如充国者哉?
陛下将安民保国,而与喜功伐,好权利者谋之,臣不知其可也。
臣不胜区区忘身忧国之诚,是以势疏而言切,惟陛下察之。
御试制策嘉祐六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五、《栾城应诏集》卷一二、《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四七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臣谨对曰:臣不佞,陛下过听,策臣于庭,使得竭愚衷以奉大对。
臣性狂愚,不识忌讳,伏读陛下制策,凡所以问臣之事数十条者,臣已详闻之矣。
然臣内省愚诚,欲先以闻,而后答陛下之所问。
伏惟陛下承先帝之业,即位以来三十馀年,四方乂安,陛下守此太平之成基,平日无事,端居静虑,亦尝有忧于此乎?
无忧于此乎?
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统,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烛于理」。
又曰:「志勤道远,治不加进,夙兴夜寐,于兹三纪」。
此陛下忧惧之言也,然臣以谓陛下未有忧惧之诚耳!
往者宝元庆历之间,西羌作难,陛下昼不安坐,夜不安席。
当此之时,天下皆谓陛下忧惧小心如周文王
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弃置忧惧之心而不复思者二十年矣。
古之圣人无事则深忧,有事则不惧。
夫无事而深忧者,所以为有事之不惧也。
今陛下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臣以为陛下失所忧矣。
故愿陛下虽天下无事,而不忘忧惧之心。
陛下诚能用臣此言,则凡所以问臣者,臣虽不言,可得而举也。
茍未能用臣此言,则凡所以问臣者,臣虽言之无益也。
制策曰:「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盭」。
陛下思虑至此,此则圣人之用心也。
臣请为陛下推其本原,而极言其故。
臣闻之《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
与乱同事,罔不亡」。
昔者之衰也有太康,商之微也有祖甲,周之败也有穆王,汉之卑也有成帝,唐之乱也有穆宗、恭宗,此六帝王者,皆以天下之治安,朝夕不戒,沈湎于酒,荒耽于色,晚朝早罢,早寝晏起。
大臣不得尽言,小臣不得极谏。
左右前后惟妇人是侍,法度正直之言不留于心,而惟妇言是听。
谒行于内,势横于外,心荒气乱,邪僻而无所主。
赏罚失次,万事无纪,以至于天下大乱,而其心不知也。
是以三代之季,诗人疾而悲伤之曰:「匪教匪戒,时惟妇寺」。
「听言则对,诵言如醉」。
又曰:「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盖伤其不可告教而至于败也。
臣疏贱之臣,窃闻之道路:陛下自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
歌舞饮酒,欢乐失节;
坐朝不闻咨谟,便殿无所顾问。
夫三代之衰,汉唐之季,其所以召乱之由,陛下已知之矣。
久而不正,百蠹将由之而出。
内则将为蛊惑之所污,以伤和伐性;
外则将为请谒之所乱,以败政害事。
妇人之情,无有厌足,迭相誇尚,争为侈靡。
赐予不足以自给,则不惮于受赂贿。
赂贿既至,则不惮于私谒。
私竭既行,则内外将乱。
陛下无谓好色于内而不害外事也。
且臣闻之,欲极必厌,乐极必反。
方其极甚之时,一陷于其中而不能以自出,然及其觉悟之后,未始不以自悔也。
陛下何不试于清闲之时,上思宗庙社稷之可忧,内思疾疚病恙之可恶,下思庶人百姓之可畏,则夫嫔御满前,适足以为陛下忧,而未足以为陛下乐也。
伏惟圣心未之思焉,是以迟迟而不去。
《诗》云:「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
方今承祖宗之基,四方无虞,令修明,百官缮完,而陛下奈何先自拨其本哉?
臣恐如此,德教日以陵迟,阙政将至于败,戾气将至于灾而不可救也。
制策曰:「田野虽辟,民多无聊。
边境虽安,兵不可撤。
利入已浚,浮费弥广」。
臣以为地有所未辟,是以民不得安其生。
边境虽安,而非诚安,是以兵不得彻其备。
浮费日广,是以利入浚而不能休。
何者?
自京以西,近自许、郑,而远至唐、邓,凡数千里,列郡数十,土皆膏腴,古之赋输太半多出于此。
两汉以来,名臣贤守,所以为民兴利除害,沟洫畎浍之迹,往往犹在。
而荆棘成林,无尺寸之耕,狐狸豺狼之所嗥,而逃兵罢士之所窜伏。
陛下所使守此地者,终无一人为陛下深思极虑,招来流亡以垦化其地。
贤才良士,以为此僻远之处,而不肯往。
陛下何不使大臣举人而守之,亲召而勉励其志,属以此事,而亦以此为殿最之课。
不及十年,此将皆为天下之沃壤。
臣故曰:地有所未辟,是以民不得安其生也。
臣又闻古之制边备者,外有亭障,内有屯兵。
亭障欲繁,屯兵欲简。
繁则耳目明,简则气势合。
今者边境之患,患在亭障之地而皆屯兵以待寇至。
屯兵之处,兵分力弱,而不足以备禦
夫屯兵于亭障之地者,兵必不能甚多也。
兵不能甚多,则寇至必不能抗,而徒弃甲兵于无用。
此拙守者之计也。
然今之人又患夫屯之不密,而岁益增焉。
小屯不满百人,大屯不过数百。
城垒之广狭,弱弓乏矢可以越而过者,往往是也。
然而前守之所成,后守不敢彻。
非不知彻也,恐后之有败事,而以是为过也。
兵法曰:「善攻者,敌不知所守;
善守者,敌不知所攻」。
夫敌不知所攻,非连臂而守之也。
连臂而守之,敌尚可得攻而绝也。
古之善守者,置兵于要害之地,则敌人不敢过而为盗。
何者?
畏吾之乘其背也。
过人之城而又遇城焉,则腹背而受敌,此用兵之深忌也。
今国家不料敌之不敢过吾城以深入吾地,而惧敌之敢入深也。
夫敌之过吾城以深入吾地,是吾利也,而又何患乎?
臣故欲收诸小屯无益之兵,而聚之大屯。
诸故小屯皆废以为亭障,严斥候,谨烽燧,以为大屯之耳目。
置大屯于要害之地,以形制戎狄。
高城深池,精为守备,使可以对敌逾月而不陷。
制为诸屯,使其相去之远近,可以轻兵十日而相救。
臣读古兵书、《战国策》,未尝见有敌人敢越大城深入而为寇者。
臣故曰:边境虽安,而非诚安,是以兵不得彻其备也。
臣又闻人君之于天下,本非有情爱相属如父子兄弟之亲也。
上以其势临下,则下以其势奉上。
二者相持而行,不相悦则解,不相合则叛。
譬如草木之于地也,托之而生,判然二物也。
有根而绸缪之,交横相入,而至于不可拔。
及其不相入也,木槁于上而根不下属,地确于下而气不上接。
一夫之力可拔而取也,飘风暴雨可披而离也。
是以古之圣人于其无事之时,必深结百姓之心,使之欢忻交通,分义积厚,而不忍相弃于缓急之际。
昔汉之文、景,优裕天下,时使薄赋敛,宽田租,宥罪戾。
当此之时,虽天下和平,犹未见其利,及至末世,贼臣窃命,国统已绝,而天下之心犹依依不忍离汉者,徒以文、景之所以爱之者深而不可忘也。
国家自祖宗以来,至于陛下,四世矣,陛下所以深结于民者何也?
民之所好者生也,所惜者财也。
陛下择吏不精,百姓受害于下无所告诉,则是陛下未得以生结民也。
陛下赋敛烦重,百姓日以贫困,衣不盖体,则是陛下未得以财结民也。
吏之不仁,尚可以为吏之过,赋敛之不仁,谁当任其咎?
且陛下凡所以用财者果何事乎?
上有官吏之俸,下有士卒之廪,外有夷狄之赂,此三者,陛下未得省之之术,臣亦未敢以为言也。
臣独怪陛下内有宫中赐予玩好无极之费,此何为者也?
凡今百姓所为,一物已上,莫不有税。
茶盐酒铁关市之征,古之所无者,莫不并行。
疲民咨嗟,不安其生。
而宫中无益之用,不为限极,所欲则给,不问无有。
司会不敢争,大臣不敢谏,执契持敕,迅若兵火。
陛下外有北狄、西戎,岁邀金缯,而又内自为一阱,以耗其所遗馀,臣恐陛下以此获谤,而民心之不归也。
故臣愿陛下日夜自损,以砺左右,痛为节俭,以宽百姓。
捐锦绣,弃金玉,以质素为贵。
赋税之人,独以供不得已之费。
使天下知戴陛下之德,一旦有缓急,则民尚可以使之无叛。
臣故曰:浮费日广,是以利入浚而不能止者,此之谓也。
制策曰:「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
夫军冗未练,则为无兵。
官冗未澄,则为无吏。
古者民多则兵众,兵众则国强。
今兵众而至于以为冗者,则是不耕而食之过也。
然而屯田之利,是当今之至计也。
然而屯田之不用,则亦有说。
有兵而不可使耕,一也。
天下须兵之地无官田,而闲田之乡不须兵。
此二患者,臣尝虑之,盖亦以为无难也。
有兵而不可使耕,臣亦不敢强使也。
计今天下之兵,一岁死亡几何,而以其数募民为兵且屯田,民自将有应此选者。
则今不耕之兵,十数岁之后,其存者将有几?
此非屯田之所当畏者一也。
天下郡县未尝无官田,郡县之无官田者,尝有之而官鬻之也。
籍没之田,岁岁不绝,举而积之,而田皆在官矣。
闲田之乡,不过京师之西,虽差远于京畿,然而车驰卒奔,可以不过旬日而至,有欲用之,可以缓急而召。
虽禁卫之兵,亦可以循汉之故,发郡县之兵充之,期年而一易。
京师可独置天子腹心之军数万人,以制四方之客军,使之独得不耕而食,如周之环人,汉之羽林、佽飞之类。
此又非屯田之所当畏者二也。
如此而兵冗之弊可以去矣。
臣又闻方今用人之弊有二:吏多也,吏杂也。
吏多之弊轻,吏杂之弊重。
吏多而不杂,则贤不肖犹有辨也。
多而不免于杂,既费廪禄,又不得贤也。
费廪禄则国贫,不得贤则事不举。
均之二弊,事不举者,所当先治也。
如臣之意,且可使审官、铨曹、密院三班分别天下之官,其事之为天下之要,而其地之为一方之急者,别之以为一等。
而使诸道之职司,各第其吏之廉明善事最异者,而上之于审官、铨曹、密院三班,而审官、铨曹、密院三班即任之以此。
至于其馀不急之官,则又为一等。
使碌碌之吏,以今先后之法占之。
此法既行,要以世之庸吏必将群议而聚怨。
然臣以为圣人之为天下,不惮人之有怨心,而问其怨之当否。
今世之患,上之人畏下太甚,而下之人持上太过。
上以其法御下,而下反以法攻上之失。
是以在上者不敢有所兴利除害,而惟法之听。
法者,上之所当用耳,而岂亦使天下之人以绳上哉?
此太甚也!
臣读《后魏书》,观其始时,天下用兵,武夫悍卒皆得为吏。
而当此之时,吏道不杂。
何者?
其所用者皆贤,而不贤者未尝用也。
及其后世,患夫不用者之多怨也,是以崔亮从而更之,不问士之贤愚,而专以停解日月为断。
沈滞者皆称其能,而魏之失人自是而始。
故臣欲分而别之,以为贤不肖之辨。
如此而官冗之弊可除矣。
陛下兴庠序于久亡,悼礼乐之未备,思继可封之俗,欲隆偕让之节,而讼未息,刑未措。
深求其故,归咎在位,以为教化不足,而法律有馀。
是以民不知避,吏不知惧,咨嗟怨讟并兴而不止,思所以治之不得其道。
臣闻善治天下者,不必有美名,而有亹亹之实功。
不善治天下者,其名不必不美,而其实空虚,无益于事。
陛下自即位以来,登庸俊良,力兴美政,以教化天下者,于今凡几矣。
庆历之中,劝农桑,兴学校。
当此之时,天下以为三代之风可以渐复。
然而学校既兴,农桑既劝,而天下之风俗卒何以异于庆历之始?
今者,陛下又发德音,分遣使者,巡行天下,或以宽恤,或以减省,或以均税,名号纷纭而出。
天下又皆翕然知陛下之欲速于为治也。
然臣以为陛下惑于虚名,而未知为政之纲也。
且陛下以为此数事者,足以致治耶?
不足以致治耶?
陛下设官置吏,其职亦有治此等事者耶?
其未有耶?
臣以为凡陛下之所以分裂海内以为郡县,其中上有守令,下有丞尉,大有会府,次有职司者,凡所以治此数事耳。
今陛下欲宽恤百姓,以至于特命使者,则是此等常为暴也;
陛下欲减省、均税,以至于特命使者,则是此等皆不可使也。
臣观陛下之意,不过欲使史官书之以邀美名于后世耳。
故臣以为此陛下惑于虚名也。
今夫诸道之职司,是天下之纲;
虽然,尚非陛下之所当择。
陛下当择宰相,而宰相当择职司耳。
天下诸道,凡十有七。
一道之职司,少者三人,而多者不过四人。
均之十七道者,其替换迭代,不过四五十人也。
以士大夫之多,择四五十人而用之,宜其甚足。
今乃不择贤否而任之,至于有事则更命使者
故臣以为陛下未知为政之纲也。
夫纲虽大不知举,而何教化之能兴?
故臣愿陛下兴教化自择职司始,而天下可以渐治矣。
陛下戒慎天灾,震惧日食、淫雨、暖气、江河之失度,而思闻告戒消伏之理,推刘向之传,考吕氏之纪。
刘向之说五行,事各以类感,滞于一方,而不得相通。
吕氏之书,随其时月,而指其必然之灾异,其言皆迂怪而难信,安足为陛下道哉?
臣闻灾异之说有二:有可得而推知其所从来者,有不可得而推知其所从来者。
可得而推者,人之所为也;
不可得而推者,天之所为也。
人之所为者,不过盗贼窃发于山林,战败兵破而不得复。
盗贼窃发,是衣食不足,政暴吏苛之罪也;
战败兵破,是任人不明,将不为用之过也。
至于天之所为凶旱、水溢、虫蝗、霜雹、日食、地震、星辰陨坠,是安知其所由来哉?
譬如人之将病也,五脏失据于中,而变动见于四肢,发于百体。
医者切其脉而观其色,曰是心病也、肺病也,是皆可也。
至于鬼啸于梁,捐瓦于堂,而动之曰,是心也,是肺也,则可乎?
要以人之神明精爽清散而不充,是以邪物得而干之,而尚何择乎心肺之间哉?
古之儒者,其论灾异,则皆有此弊也。
今使国家治强,人民乂安,和气充实于天地之间,则天为之明,地为之静,三辰为之光。
及其少衰,则天地三辰皆将亏缺而不宁。
顷者水冒京城,日食季夏,江、河、淮、汴破溢为害,地震生毛,水变赤色,此数事者,使董仲舒、刘向之徒出而论之,必将指国政之一二以为其验,而臣以为不然。
盖臣非以为不为灾也,以为天地之远,而至于为之变动,此非一事之所能致。
盖天下之政皆失其中,是以其气衰弱挫沮而不振,以至于是。
以为陛下历数天下之弊,而使陛下尽修之云耳。
非正阳之月,而伐鼓救变,说者以为非经,然而要以胁阴助阳,则虽非正阳而不为失当。
盛夏之月而论囚报重,说者以为非古,然而要以使犯法者无久系之殃,而民睹为恶之速及,则虽当盛夏而亦不为非也。
陛下悯四方之未治,而推其源于京师,知淫巧僭差之失度,而欲各为之节,然而未获所以禁之之术。
是以欲先治内,则惑于何以为京师之言;
欲先擿奸,则惑于不挠狱市之说。
今陛下任人使为京兆,如得赵广汉耶,则安可以不挠狱市而拘其才?
如得黄霸耶,则安可以擿奸而责其效?
各随其才而用之,则可以至于治矣。
然臣以为莫若先之以猛,而终之以宽。
顷者,陛下之所任皆能猛矣,而不能宽;
皆得其始矣,而不知其所以为继之术。
是以京兆之政,大则斩戮,小则笞箠,历岁百馀,而终无有一人能以仁恕为治者。
故其民狃于刑戮而不知惧。
然而不先之以猛,臣又恐仁恕之不能折夫强暴也。
陛下深探儒老之是非,而至于汉文、汉武治乱之际。
臣闻老子之所以为得者,清净寡欲;
而其失也,弃仁义、绝礼乐。
儒者之得也,尊君卑臣;
而其失也,崇虚文而无实用。
然而道之可以长行而无弊者,莫过于儒术。
其所以有弊者,治之过也。
汉文取老子之所长而行之,是以行之而天下丰。
汉武取儒者之失而用之,是以用之而天下弊。
此儒老得失之辨也。
昔者周公遭变而作《豳》诗,虽言王业之本,而要以自明其身之无罪,是以谓之国风。
宣王北伐,其事虽大,而其诗非《大雅》之体,是以谓之《小雅》。
故夫宽柔敦厚者,《大雅》之风也;
慷慨劲正者,《小雅》之文也。
以此推之,则可以辨矣。
三代之时,财赋之用,有司掌之,而冢宰特因其岁之凶丰上下,而制其用度多少之节,盖亦如此而已。
至于有唐贞观、开元之际,犹委之郎官
其后四方用兵,而财用之间,亦遂有权时应变之事。
郎官有所不能办,故立使以主之。
及其末世,使又不能办,则又举而归之宰相,是以李德裕之徒皆治其事。
以一有司之职而累天下之宰,由此言之,则夫陈平、韦贤之论有不妄矣。
若夫泉货之轻重,始于周景王,而后有二品之差;
命秩之实,始于魏武帝,而后有六等之号。
水旱蓄积之备,莫如李悝之平籴;
边陲守禦之方,莫如张仁愿之筑城。
圜法九府之名,自天府太府、玉府、内府外府职内职金职岁职币,皆列职于《周官》。
《乐语》五均之义,天子取诸侯之士,以为国均,则市不二价。
其说见于河间献王之《礼》。
此数事者,皆非有益于当世之务,是以不足深论也。
伏惟陛下咨谟国事,丁宁反覆,终而复始,不忍舍去,故于制策之终,则又曰:「富人彊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
子大夫其悉意以陈,毋悼后害」。
夫陛下丁宁激切至于如此,而臣何敢不为陛下申重其说?
今陛下忧思天下若此其至,而其功不就者,岂非无其人之故耶?
臣闻求贤不如变俗,俗所不悦,虽有贤者,将不能自立;
俗茍好之,虽天下之人,将从风而靡。
太祖好武略,则天下之猛士出而为之兵。
太宗好奇谋,则天下计画之士出而为之虑。
真宗好文而爱儒,则海内无有不学以待上之所使。
今陛下公卿满朝,进趋揖让,文学言语,上可以不愧于古人,而不可以远过于近世者,以陛下诚好之也。
然陛下中夜不寐,起坐而思之,天下之事所未能举者凡有几何?
府库空虚,入不支出,而不能均;
兵革怠惰,骄而不为用,而不能制;
闲田满野,民食不足,而不能辟;
河水岁决,北人受害,而不能救;
戎狄放肆,邀取金币,而不能服。
陛下治天下,而至使不察,察有如此者,得非陛下所好非所当用耶?
狄仁杰有言:「文士中不足快意,要得奇才之士与共天下」。
乃进张柬之以代李峤、苏味道。
而臣亦以为治天下当得浑质刚直、不忌不克、不择剧易之人而任之,如汉之绛侯、条侯,魏之贾逵、邓艾,晋之温峤、周访,唐之娄师德、郝处俊,得此数人,唯陛下所欲用之。
致之朝廷之上,则贤人益亲;
置之边境之上,则恶言不至。
如此人者,陛下岂不欲用之?
故臣愿陛下改易所好,以变天下之俗,则当今之文人,皆可使为朴直之士。
陛下何惮而久不为也?
臣本布衣书生,陛下授之以爵禄,而又亲策之于廷。
陛下罄竭所疑以问之于臣,而臣何敢不尽其中之所怀以输之陛下?
凡制策之所以问臣者,臣谨已直率愚意,窃揣而妄论之矣!
才智短浅,不足以上塞明诏,无补于聪明之万一,谨俯伏待罪。
然臣之微意,所欲丁宁而致之陛下者,终欲为陛下毕尽其说。
臣闻圣人欲有其富,则保之以俭;
欲久其尊,则守之以谦;
欲安其佚,则行之以劳;
欲得其欲,则济之以无欲。
此四者,圣人之所以尽天下之利,而人不以为贪;
极天下之乐,而不为人所厌者也。
老子曰:「圣人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
由是观之,则夫欲乐其富而用之以奢者,其富必亡;
欲大其尊而用之以倨者,其尊必替;
欲享其逸而用之以惰者,其佚必穷;
欲获其欲而用之以肆者,其欲必废。
是以圣人处众人之所恶,而使天下无异辞,然后全享天下之利而无所失。
故夫斥弃金玉,不锦绣,非以为爱财也;
畏大臣,礼小臣,非以为尚贤也;
鸡鸣而起,日昃不食,非以为集事也;
去声色,放犬马,非以为美名也。
凡所以深服天下,而消其争心焉耳。
伏惟陛下览策之始,以无忘忧惧之心;
则又览其终,以去其太甚,消天下不平之意。
二者既行,则大臣之所言者,举可以渐用而无弊矣。
惟陛下慎思之,力行之,无以臣言为妄。
盖臣之所见,当今天下之事,未有急于此者。
陛下幸而留意,天下不胜幸甚!
谨对。
白乐天集后(一 元符二年八月1098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五、《栾城后集》卷二一、《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九四、《历代名贤确论》卷八七、《文献通考·经籍考》卷六○、《八代文钞》第三○册、《山西通志》卷二一五 创作地点:广东省河源市龙川县
元符二年夏六月,予自海康再谪龙川,冒大暑,水陆行数千里,至罗浮
水益小,舟益庳,惕然有瘴暍之虑,乃留家于山下,独与幼子远葛衫布被,乘叶舟,秋八月而至。
既至,庐于城东圣寿僧舍,闭门索然,无以终日。
欲借书于居人,而民家无畜书者,独西邻黄氏世为儒,粗有简册,乃得《乐天文集》阅之。
乐天少年知读佛书,习禅定,既涉世履忧患,胸中了然,照诸幻之空也。
故其还朝为从官,小不合即舍去,分司东洛,优游终老。
盖唐世士大夫,达者如乐天寡矣!
予方流转风浪,未知所止息,观其遗文,中甚愧之。
乐天处世,不幸在牛李党中,观其平生,端而不倚,非有附丽者也,盖势有所至,而不能已耳。
会昌之初李文饶用事,乐天适已七十,遂求致仕,不一二年而没。
嗟夫!
文饶尚不能置一乐天于分司中耶?
乐天每闲冷衰病,发于咏叹,辄以公卿投荒、僇死不获其终者自解,予亦鄙之。
至其闻文饶朱崖三绝句,刻覈尤甚,乐天虽陋,盖不至此也。
乐天死于会昌末年,而文饶之窜,在大中之初,此决非乐天之诗。
岂乐天之徒浅陋不学者附益之耶?
乐天之贤,当为辨之。
栾城第三集引1111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栾城第三集》卷首 创作地点:河南省许昌市
崇宁四年,余年六十有八,编近所为文,得二十四卷,目之《栾城后集》。
又五年,当政和元年,复收拾遗稿,以类相从,谓之《栾城第三集》。
方昔少年,沉酣文字之间,习气所薰,老而不能已。
既以自喜,亦以自笑。
今益以老矣,馀日无几。
方其未死,将复有所为。
故随类辄空其后,以俟异日附益之云尔。
颍滨遗老书。
周公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栾城后集》卷七、《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二、《历代名贤确论》卷八、《唐宋名贤确论》卷一
周公之所以治周者,莫详于《周礼》。
然以吾观之,秦汉诸儒以意损益之者众矣,非周公之完书也。
何以言之?
周之西都,今之关中也;
其东都,今之洛阳也。
二都居北山之阳,南山之阴。
其地东西长,南北短。
短长相补,不过千里,古今一也。
而《周礼》:王畿之大,四方相距千里,如画棋局,近郊、远郊,甸地、稍地,大都、小都,相距皆百里。
千里之方地,实无所容之,故其畿内远近诸法,类皆空言耳。
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一也。
《书》称:武王克商而反商政,列爵惟五,分土惟三。
孟子曰:「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
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
子产亦云,古之言封建者,盖若是。
而《周礼》:诸公之地方五百里,诸侯四百里,诸伯三百里,诸子二百里,诸男百里。
与古说异。
郑氏知其不可,而为之说曰:「商爵三等,武王增以子、男,其地犹因商之故。
周公斥大九州,始皆益之,如《周官》之法。
于是千乘之赋,自一成十里而出车一乘,千乘而千成,非公侯之国无以受之」。
吾窃笑之。
武王封之,周公大之,其势必有所并,有所并必有所徙。
一公之封,而子男之国为之徙者十有六。
封数大国而天下尽扰,此书生之论,而有国者不为也。
《传》有之曰:「方里而井,十井为乘,故十里之邑而百乘,百里之国而千乘千里之国而万乘。
古之道也」。
不然百乘之家为方百里,万乘之国为方数圻矣,古无是也。
《语》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
千乘虽古之大国,而于衰周为小,然孔子犹曰:「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然则虽衰周,列国之强家,犹有不及五十里者矣。
韩氏、羊舌氏,大夫也。
其家赋九县,长毂九百。
其馀四十县,遗守四千。
谓一县而百乘则可,谓一县而百里则不可。
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二也。
王畿之内,公邑为井田,乡遂为沟洫。
此二者,一夫而受田百亩,五口而一夫为役,百亩而税之十一,举无异也。
然而井田自一井而上,至于一同而方百里。
其所以通水之利者,沟、洫、浍三。
沟、洫之制,至于万夫方三十二里有半,其所以通水之利者,遂、沟、洫、浍、川五。
利害同而法制异,为地少而用力博,此亦有国者之所不为也。
蔿掩为司马,町原防,井衍沃
盖平川广泽,可以为井者井之;
原阜堤防之间,狭不可井则町之。
杜预以町为小顷町。
皆因地以制广狭多少之异,井田、沟洫盖亦然耳。
非公邑必为井田,而乡遂必为沟洫。
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三也。
三者既不可信,则凡《周礼》之诡异远于人情者,皆不足信也。
古之圣人,因事立法以便人者有矣,未有立法以强人者也。
立法以强人,此迂儒之所以乱天下也。
元祐会计录叙(此本有六篇,时与人分撰,后又不果用。)1089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五、《栾城后集》卷一五、《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五八、《宋朝事实》卷一五、《群书考索》后集卷六三、《文献通考·国用考》卷二四、《八代文钞》第三○册、《古文渊鉴》卷五一、《古今图书集成》食货典卷二五四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臣闻汉祖入关,萧何收秦图籍,周知四方盈虚强弱之实,汉祖赖之以并天下。
丙吉为相,匈奴尝入云中、代郡使东曹考案边琐,条其兵食之有无,与将吏之才否,逡巡进对,指挥遂定。
由此观之,古之人所以运筹帷幄之中,制胜千里之外者,图籍之功也。
盖事之在官,必见于书,其始无不具者,独患多而易忘,久而易灭,数十岁之后,人亡而书散,其不可考者多矣。
唐李吉甫始簿录元和国计,并包巨细,无所不具。
国朝三司使丁谓等因之,为景德皇祐治平熙宁四书,网罗一时出内之计,首尾八十馀年,本末相授,有司得以居今而知昔,参酌同异,因时施宜,此前人作书之本意也。
臣以不佞,待罪地官,上承元丰之馀业,亲睹二圣之新政,时事之变易,财赋之登耗,可得而言也。
谨按艺祖皇帝创业之始,海内分裂,租赋之入不能半今世。
然而宗室尚鲜,诸王不过数人。
仕者寡少,自朝廷郡县皆不能备官。
士卒精练,常以少克众。
用此三者,故能奋于不足之中,而绰然常若有馀。
及其列国款附,琛贡相属于道,府库充塞,创景福内库以畜金币,为殄虏之策。
太宗因之,克平太原
真宗继之,怀服契丹
二患既弭,天下安乐,日登富庶,故咸平景德之间,号称太平。
群臣称颂功德,不知所以裁之者。
于是请封泰山,祀汾阴,礼亳社,属车所至,费以钜万。
而上清昭应、集禧、景灵之功,相继而起,累世之积,糜耗多矣。
其后昭应之灾,臣下复以营缮为言,大臣力争,章献感悟,沛然遂与天下休息。
仁宗仁圣,清心省事,以幸天下,然而民物蕃庶,未复其旧。
贼窃发,边久无备,遂命益兵以应敌,急征以养兵。
虽间出内藏之积以求纾民,而四方骚然,民不安其居矣。
其后西戎既平,而已益之兵遂不复汰,加以宗子蕃衍,充牣宫邸,官吏冗积,员溢于位。
财之不赡,为日久矣!
英宗嗣位,慨然有救弊之意,群臣竦观,几见日新之政,而大业未遂。
神考嗣世,忿流弊之委积,闵财力之伤耗,览政之初,为强兵富国之计。
有司奉承,违失本旨。
始为青苗、助役,以病农民;
继为市易、盐铁,以困商贾。
利孔百出,不专于三司
于是经入竭于上,民力屈于下。
继以南征交趾,西讨拓跋,用兵之费,一日千金。
内帑别藏,时有以助之,而国亦惫矣!
今二圣临御,方恭默无为,求民之疾苦而疗之。
令之不便,无不释去,民亦少休矣。
西夏不宾,水旱继作,凡国之用度,大率多于前世。
当此之时,而不思所以济之,岂不殆哉?
臣历观前世,持盈守成,艰于创业之君。
盖盈之必溢,而成之必毁,物理之至,有不可逃者。
盈成之间,非有德者不安,非有法者不久。
昔秦、隋之盛,非无法也,内建百官,外列郡县,至于汉、唐,因而行之,卒不能改,然皆二世而亡,何者?
无德以为安也。
汉文帝恭俭寡欲,专务以德化民,民富而国治,后世莫及。
然身没之后,七国作难,几于乱亡。
晋武帝削平吴、蜀,任贤使能,容受直言,有明主之风。
然而亡不旋踵,子弟内叛,羌胡外乱,遂以失国。
此二帝者,皆无法以为久也。
今二圣之治,安而静,仁而恕,德积于世。
秦、隋之忧,臣无所措心矣。
然而空匮之极,法度不立,虽无汉、晋强臣敌国之患,而数年之后,国用旷竭,臣恐未可安枕而卧也。
故臣愿得终言之。
凡计会之实,取元丰之八年,而其为别有五:一曰收支,二曰民赋,三曰课入,四曰储运,五曰经费。
五者既具,然后著之以见在,列之以通表,而天下之大计可以画地而谈也。
若夫内藏右曹之积与天下封桩之实,非昔三司所领,则不入会计,将著之他书,以备览观焉。
臣谨叙。
燕蓟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三、《栾城后集》卷一一、《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三九
何谓割燕蓟之利?
石晋始以燕蓟之地赂契丹
高祖思援兵之惠,屈体以奉之,虽号为创业,而日不遑给。
出帝不胜其诟,未有以待之,而轻犯其怒,遂以亡国。
是时割地之害深矣。
至于本朝,乃见其利。
真宗皇帝亲御六师,胜虏于澶渊,知其有厌兵之心,稍以金帛啖之。
虏欣然听命,岁遣使介,修邻国之好。
逮今百数十年,而北边之民不识干戈,比汉唐之盛所未有也。
古者,戎狄迭盛迭衰,常有一族为中国之敌。
汉文帝待之以和亲,而匈奴日骄;
武帝御之以征伐,而中原日病。
谓之天之骄子,非一日也。
今朝之所以厚之者不过于汉文帝,而虏弭耳驯服,则石氏之割燕蓟,利见于此。
夫熊虎之搏人,得牛而止。
契丹据有全燕,擅桑麻之饶,兼玉帛子女之富,重歛其人,利尽北海,而又益之以朝廷给予之厚,贾生所谓三表五饵,兼用之矣。
被毡饮乳之俗,而身服锦绣之华,口甘曲檗之美,至于茗药橘柚,无一不享。
犬羊之心,醺然而足,俯首奉约,习为礼义。
吾无割地之耻,而独享其利。
此则天意,非人事也。
唐天宝之乱,朔方、河陇之兵起而东征,吐蕃乘虚袭据郡县,唐内苦藩镇背叛,置而不问。
百年之间,兽心猖狂,无复顾忌。
理极而变,部族内溃,而唐土遗黎,解辫内向,中原未尝血刃,而壤土自复。
今吾不忍涂炭生民,而以皮币犬马结异类之欢,推之天理,傥亦有唐季吐番之变乎?
藏书室记1107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九六 创作地点:河南省许昌市
予幼师事先君,听其言,观其行事。
今老矣,犹志其一二。
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无衣食之忧;
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
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
此孔氏之遗法也」。
先君之遗言今犹在耳,其遗书在椟,将复以遗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
盖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于洒扫应对进退。
及其安之,然后申之以弦歌,广之以读书。
曰:「道在是矣,仁者见之斯以为仁,智者见之斯以为智矣」。
颜、闵由是以得其德,予、赐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
譬如农夫垦田,以植草木,小大长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
吾无加损焉,能养而不伤耳。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者焉,不如之好学也」。
孔子犹养之以学而后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学,学者必由读书。
傅说之诏其君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
「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
而况馀人乎?
子路之于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于学,尝谓孔子有民人社稷,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孔子非之,曰:「汝闻六言六蔽矣乎?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
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凡学而不读书者,皆子路也。
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败与所遇之可否,未有不为病者。
虽然,孔子尝语子贡矣,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
曰:「然。
非欤」?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非多学之所能致,则子路之不读书未可非耶?
曰:非此之谓也。
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以日益之学,求日损之道,而后一以贯之者,可得而见也。
孟子论学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心勿忘则莫如学,必有事则莫如读书。
朝夕从事于诗书,待其久而自得,则勿忘勿助之谓也。
譬之稼穑,以为无益而舍之,则不耘苗者也;
助之长,则揠苗者也。
以孔孟之考之,乃得先君之遗意(《栾城第三集》卷一○。又见《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四三,《观澜文集》丙集卷九。)
忘:宋甲本、宋丁本作「正」。
刘恺丁鸿孰贤论1061年8月17日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九四、《栾城应诏集》卷一一、《历代名贤确论》卷九○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天下之让三:有不若之让,有相援之让,有无故之让。
让者,天下之大功大善也。
然而至于无故之让,则圣人深疾而排之,以为此奸人之所以盗名于暗世者也。
昔者公族穆子之让韩起范宣子之让智伯,宣子、穆子中心诚有以愧于彼二人也,是不若之让也。
舜之命禹也,让于皋陶
其命益也,让于朱虎、熊罴。
皋陶之不能当禹之任,朱虎、熊罴之不能办益之事,亦已明矣,然犹让焉者,此所谓相援之让也。
夫使天下之人皆能让其所不及,则贤材在位而贤不肖不争;
皆能让以相援,则君子以类升,而小人不能间。
此二者,天下之大善也。
然而至于无故之让,则天下之大不善也。
东汉之衰,丁鸿、邓、刘此三人者,皆当袭父爵而以让其弟,非是先君之命,非有嫡庶之别,而徒让焉,以自高于世俗,世之君子从而讥之。
然此三人者之中,犹有优劣焉。
刘、邓让而不反,以遂其非;
丁鸿让而不终,听其友人鲍骏之言而卒就国。
鸿之所以优于刘、邓也。
且夫闻天下之有让,而欲窃取其名以自高其身,以邀望天下之大利者,刘恺之心也;
闻天下之让而窃慕之,而不知其不同,以陷于不义者,丁鸿之心也。
推其心而定其罪,则在可戮,而鸿为可恕。
此真伪之辨也,贤愚可以见矣!
范晔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让也,故太伯称至德,伯夷称贤人。
末世徇其名而昧其致,则诡激之行兴矣」!
若夫邓彪、刘让其弟以取义,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过乎!
夫君子之立言,非以茍显其理,将以启天下之未悟者;
立行非以茍显其身,将以教天下之未动者。
言行之所开塞,可无慎乎?
丁鸿之心主乎忠爱,何其终悟而从义也,异乎二子之徇名者也。
嗟夫,世之邪僻之人,盗天下之大利,自以为人莫吾察,而不知君子之论有以见之,故为国者不可以不贵君子之论也!
臣事策下(第四道)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九一、《栾城应诏集》卷八
臣闻圣人之为天下,不务逆人之心。
人心之所向,因而顺之
人心之所去,因而废之。
故天下乐从其所为。
惟其一人之所欲不可以施于天下,不得已而后有所矫拂而不用,盖非以为天下之人皆不可以顺适其意也。
昔生民之初,生而有饥寒牝牡之患。
饮食男女之际,天下之所同欲也。
而圣人不求绝其情,又从而为之节文,教之炮燔、烹饪、嫁娶、生养之道,使皆得其志,是以天下安其法而不怨。
后世有小丈夫不达其意之本末,而以为礼义之教,皆圣人之所作为以制天下之非僻。
徒见天下邪放之民皆不便于礼义之法,乃欲务矫天下之情,置其所好,而施其所恶。
此何其不思之甚也!
且虽圣人不能有所特设以驱天下,盖因天下之所安,而遂成其法。
如此而已。
如使圣人而不与天下同心,违众矫世以自立其说,则天下几何不叛而去也?
今之说者则不然,以为天下之私欲必有害于国之公事,而国之公事亦必有所拂于天下之私欲。
分而异之,使天下公私之际,譬如吴越之不可以相通。
不恤人情之所不安,而独求见其所为至公而无私者。
盖事之不通,莫不由此之故。
今夫人之情,非其所乐而强使为之,则皆有怏怏不快之心,是故所为而无成,所在而不称其职。
臣闻方今之制,吏之生于南者,必置之北;
生于东者,必投之西;
岭南吴越之人,而必使冒苦寒、践霜雪以治燕赵之事;
秦、陇蜀汉之士,而必使涉江湖、冲雾露以守扬越之地。
虽其上之人逼而行之,无所不从,而行者望其所之,怨叹咨嗟不能以自安。
吏卒送迎于道路,远者涉数千里,财用殚竭,困弊于外。
既至而好恶不相通,风俗不相习,耳目之所见,饮食之所便,皆不得其当。
譬如侨居于他乡,其心常屑屑而不舒,数日求去,而不肯虑长久之计。
民不喜其吏,而吏不善其俗,二者相与龃龉而不合,以不暇有所施设。
而吏之生于其地者,莫不自以为天下之所不若。
而今之法,为吏者不得还处其乡里,虽百里之外,亦辄不可。
而又以京师之所在而定天下之远近之次,凡京师之人所谓近者,皆四方之所谓至远;
京师之所谓远者,或四方之所谓近也。
今欲以近优累劳之吏,而不知其有不乐者,为此之故也。
且夫人生于乡闾之中,其亲戚坟墓不过百里之间。
至于千里之内,则譬如道路之人,亦何所施其私?
而又风俗相安,上下相信,知其利害,而详其好恶。
近者安处其近,而远者乐得其远,二者各获其所求,而无汲汲之心。
耳目开明,而心不乱,可以容有所立。
凡此数者,盖亦无损于国矣。
而特守此区区无益之公,此岂王者之意哉?
且三代之时,九州之中,建国千有八百。
大者不过百里,而小者数十里。
数十里之间,其民之为士者有之,为大夫者有之,凡所以治其国人者,亦其国人也。
安得异国之人而后用哉?
臣愚以为如此之类,可一切革去,以顺天下之欲。
今使天下之吏皆同为奸,则虽非其乡里,而亦不可有所优容。
茍以为可任,则虽其父母之国,岂必多置节目以防其弊?
而况处之数百千里之间哉!
闲禅师1085年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栾城集》卷二五 创作地点:安徽省宣城市绩溪县
闲禅师者,临济玄公九世法孙,而黄龙南老嫡嗣也。
南老以道化江西,其徒常数百人,而师为高第。
每叹曰:「祖师之道,不坠于地,斯人是赖」。
虽在世而学者归之已如云矣。
既寂,一时尊宿无有居其右者。
熙宁年庐陵太守张公鉴请居隆庆
未期年,钟陵太守王公韶请居龙泉
不逾年以病求去。
庐陵人闻其舍龙泉也,舟载而归,居隆庆之西堂,事之愈笃。
居二年,元丰四年三月十三日,浴讫趺坐,以偈告众以将入灭,遂泊然而化。
既化,神色不变,须发剃而复出。
庐陵守与其人来观者如堵,皆愿留事真相。
长老利俨禀师遗言,阇维之。
薪尽火灭,全身不散,以油沃薪益之,乃化。
是日云起风作,飞瓦折木,烟气所至,东西南北四十里,凡草木沙砾之间,皆得舍利如金色,碎之如金沙。
居士长者购以金钱,细民拾而鬻之,数日不绝。
计其所获,几至数斛。
法名庆闲福州古田卓氏子也。
母梦胡僧授以明珠,得而吞之,觉而有孕。
及生,白光照室。
幼不近酒肉,年十一事建州升山资庆长老德圆,十七削发受具。
二十辞师远游
及其终也,年五十三,腊三十六。
余未尝识师,元丰七年庐山开先,见瑛禅师,言及师事,且曰:「瑛少尝问道于师,愿为文刻石,传示久远」。
余许之。
明年,遣其徒请于绩溪
余有善知识,本出于南老,将问之益信而作。
五月辛亥,得疾寒热,癸丑益甚,余正卧念曰:「四大本空,五蕴非有,今我此疾,何自而至」?
少顷即睡,梦有告者曰:「如师复何疑耶?
疑即病矣」。
余闻之矍然,即于梦中作数百言,词甚隽伟,觉而忘之,病亦稍愈。
乃为之碑而系之以偈曰:
一切诸如来,惟于一性通,具足大神力。
或坐微尘里,而转大法轮。
或于一毛端,普见宝王刹。
或于见在土,遍见一切土,彼此无坏相。
或于见在土,直上忉利宫。
人天相还往,而无有难相。
或令土石沙,皆化为黄金,一切皆得取。
或令江河海,皆化为酥酪,一切皆得食。
或近取一劫,而演为十劫。
或远取百劫,而促为一劫。
一切无碍法,河沙不可拟。
师得正眼,久为僧中王。
及其灭度时,广作诸法事。
颜色不动摇,爪发日滋长。
薪尽火亦灭,凝然不解散,益薪助以油,尔乃就变灭。
是时人天哀,大风吹阴云,发瓦折大木。
烟气所及处,皆得大舍利,圆明如宝珠,精色如真金,其数千万亿。
是事大希有,闻者以为疑。
我昔忝闻道,亦不免斯惑。
病中梦诃者,师事何疑?
有疑即是病,不当作是见。
梦中悔谢客,口作数百言。
曾不以意作,已觉不能记。
稽首三界尊,师不止此,悯世狭劣故,聊示其小者。
复以告瑛师,刻石示学人。